过了半晌,施安见施琅手背慢慢渗出鲜血,拿起手帕又想要替他包扎,蓦地听到芦荻丛中响起几声凄厉惨呼,宛若狼哭鬼嚎分外瘆人,接着就寂静无声,不禁吓了一跳,手帕飘落掉入黄泥坑里。施琅也是大吃一惊,腾地跳起身,右手紧紧握住船桨,全神戒备。
芦荻丛中沙沙作响,似有野兽在里面行走,不一会两簇芦荻向外一分,慢慢走出两人。前面的三十来岁年纪,衣着普通,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颇有燕赵男儿的豪迈气概,只是神情阴郁,面染风霜,头发微现灰白,瞧上去比施琅还是憔悴。后面的手长脚大,赤着双足,乱糟糟胡须遮住大半面颊,肩上扛着根与施琅一般无二的船桨,却是曾在茶棚为施大宣鸣不平的刘白条,原本缠在腰间的破烂布衫已穿在身上,虽然破洞间露出大块黝黑肌肉,却也聊胜于无。
施琅见到刘白条不禁一怔,目光略一停留,便转到阴郁男子身上。见他腰间挎着把狭长腰刀,刀背厚重,比普通腰刀微有弧度,感觉有些眼熟,细细打量一番,忽地忆起一物,面色大变,脱口叫道:“绣春刀!”蹬蹬蹬倒退三步,双手牢牢捏紧船桨,眼里全是戒备神色。
绣春刀是大明锦衣卫制式佩刀,与明军腰刀略有差别,寻常人不易分辨。阴郁男子见施琅一口叫出绣春刀,有些出乎意料,深深瞧了施琅一眼,微笑道:“施将军居然能够认出绣春刀,算得上见多识广。”
施琅冷哼道:“当年施琅奉国姓爷将令带兵到广东勤王,曾蒙锦衣卫密探传递情报,破了鞑子郝尚久十万大军,好歹对绣春刀留有印象。阁下佩带绣春刀,莫非出身锦衣卫?”
锦衣卫由明太祖朱元璋创建,职掌侦缉刺探缉捕不法,可以风闻办案先斩后奏,缇骑到处官吏百姓无不闻风色变。随着明朝灭亡,庞大的锦衣卫早已烟消云散,成为历史。阴郁男子听施琅提起锦衣卫密探传递情报,面现缅怀神色,缓缓点头道:“在下徐文宏,曾任职锦衣卫北镇抚司,现在国姓爷帐下办事,见过施将军。”说着拱手行礼,甚是利落。
见阴郁男子徐文宏举止有礼,似乎没有敌意,施琅稍觉放心,抱着船桨还了一礼。锦衣卫是明太祖朱元璋侍卫亲军,缇骑横行天下二百多年,抓捕文武官员无数,冷酷铁血可止小儿夜啼,施琅虽然素来胆大,却也不敢轻忽。
施安缩在施琅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好奇打量徐文宏,瞧着两人对答。
刘白条站在徐文宏身后,粗大船桨拄在地上,圆睁怪眼望向施琅,听到施将军三字身子陡震,铜铃大眼满是欢喜神色,指着施琅问徐文宏道:“徐佥事,他就是海霹雳施琅将军?!怎么——跟王大哥讲的有些不太像?”
徐文宏笑道:“如假包换海霹雳,只是乔装改扮瞒人耳目而已。我让你来还扭扭捏捏不太愿意,这下高兴了吧?”
施琅吃了一惊,徐文宏居然一眼瞧破自己乔装改扮,招子果真雪亮。随即想起他出身锦衣卫,为之释然。
刘白条抬手搔搔脏成一团的乱发,咧着大嘴鸡啄米般点头,“当然愿意。施将军是出了名的水里好汉,精忠报国,跟混江龙李俊同样厉害。刘白条能够跟随施琅将军,是娘老子拜菩萨都求不来的天大福份。”想到居然能够见着海霹雳,还能服侍同行,乐得咧开大嘴,跨前一大步,扔下船桨扑通跪倒,“小人刘顺见过施将军。”咚咚咚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施琅有些莫明其妙,忙伸手扶起,目光炯炯望向徐文宏。徐文宏见这浑人讲话颠三倒四,嘴角不禁露出笑意,道:“施将军,你乔装改扮本可瞒人耳目,只是做事不够小心,居然让察言司探事瞧出破绽,暗地辍了上来。方才已有两名探事躲在芦荻丛中监视,另一名回去禀报抓人。幸亏迎面撞上我,哄他带路杀人灭口,否则施将军堂堂大好男儿,还不让探事生擒活捉了去。”
听到这话施琅不禁惊出身冷汗,细细回想必是躲在樟树后向平房小院窥视时不小心落入探事眼中露了行藏,心中感激,放下船桨拱手道:“大恩不敢言谢,日后有出头之日必定报答。”
刘白条插嘴道:“还有俺呢。总舵主吩咐俺护送施将军出厦门,前往浙江投奔张煌言,咋就没啥子回报。”
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曾任南明兵部尚书,力主抗清,南京失守后尊奉鲁王为主,占据舟山、宁波沿海地区与满清对抗,屡次击败鞑子军队,名头极为响亮,是与国姓爷郑成功齐名的江南抗清名将。
施安听刘白条说得有趣,躲在施琅身后呵呵笑出声来。施琅面色微变,沉声问道:“总舵主是谁,为甚么要施琅投奔张煌言将军?”
徐文宏横了刘白条一眼,喝道:“没事莫多嘴,泄露机密小心剐了你。”略一沉吟,拉施琅走到旁边,道:“实不相瞒,徐某之所以出手相救,又让刘白条送施将军投奔张煌言将军,都是奉命而为。”
刘白条听徐文宏如此说,忙用手捂牢嘴巴,过了会慢慢放下,与施安你一言我一语交谈起来。两人都是话痨,言语投机,聊得火热。
施琅转了转眼珠,疑惑道:“请徐兄说得明白些,免得施琅稀里糊涂。”
徐文宏沉吟片刻,缓缓道:“告诉施将军也无妨,命我救你的是行营参军陈永华先生。”陈永华表字复甫,福建漳州人氏,是明末大儒陈鼎之子,自幼见识卓绝胸怀大志,永历二年清军攻陷同安,教谕陈鼎自缢于明伦堂,陈永华出逃后矢志报仇,前往厦门投奔郑成功。郑成功与陈永华谈论时事彻夜不眠,赞为“当世卧龙”,当即授职行营参军,极受重用,是国姓爷帐下第一谋士。徐文宏称先生自是尊敬之意。
听是陈永华命徐文宏出手救护,施琅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为人乖僻不善交际,国姓爷帐下无人与之交好,陈永华贵为行营参军,又是秀才相公,平常极少来往,怎会突地加以援手。只听徐文宏继续说道:“陈先生说,施将军擅长海战,人才难得,如果因为牵连郑彩就被冤杀,着实可惜。国姓爷性格倔强,暂时难以劝说,施琅将军可以先去浙江投奔张煌言将军,作战立功表明心迹,日后国姓爷回心转意自可重返厦门,共图反清复明大业。”微笑道:“方才你们的交谈我都已听到,施将军心怀忠义,记着汉人身份不肯跟随郑彩降清,赤胆忠心令人钦敬,文宏回去后必当如实禀报陈参军,慢慢想办法洗刷冤屈,施将军尽可放心。”
施琅背心惊出冷汗,暗想方才若有怨望言语,恐怕来的不是救星而是煞星,转了转眼珠,拱手道:“陈参军为施琅谋画得如此到位,施琅感激不尽,自当遵令行事。”犹豫了下,低声道:“郑彩在厦门到处拉拢串连,阴谋造国姓爷的反,国姓爷不可不防。”
徐文宏目光炯炯瞪视施琅,似乎想瞧出内心真实想法。施琅坦然以对。沉默了会,徐文宏淡淡道:“郑彩谋反施将军不用担心,国姓爷慧眼如炬早有觉察,已下令将郑彩软禁,着察言司缉捕同谋余党。此去浙江千里迢迢,鞑子四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施将军路上要多加小心,千万不可着了鞑子道儿。”
施琅点头应声,听徐文宏多次提到察言司,涩声问道:“察言司,已经成立了么?”
郑成功以闽南为根据地反清复明,军事力量远逊占据中原形胜之地的满清鞑子,眼见复国希望日益渺茫,便想仿太祖皇帝朱元璋设锦衣卫侦缉刺探旧例,以郑芝龙的五商十行旧班底为基础,成立情报机构察言司,专门搜集、传递、整理鞑子情报,弥补军事力量的绝对劣势。大明开国以来厂卫横行不法,肆意迫害官绅百姓,天下臣民都敢怒不敢言,郑成功帐下文武多是南明遗臣,对厂卫的残酷血腥记忆犹新,人人倡言反对。郑成功不好违了众议,犹豫拖延下来。
徐文宏点头道:“本来国姓爷还有些举棋不定,经郑彩谋反一闹,昨日已下了批文,决定成立察言司,由国姓爷直辖,掌管巡查谋逆妖言,搜集军政情报。”顿了一顿,道:“徐某也忝在察言司。”
听到巡查谋逆妖言施琅眉心不禁一跳,心想这与厂卫缇骑有何区别。他身处嫌疑之地,当然不好多说,言不由衷道了声恭喜,问道:“察言司由谁主事?”
徐文宏道:“郑成言。”
施琅睁大眼睛,急道:“郑老大?!他贪财好色,卑鄙无耻,怎能主事察言司——”见徐文宏若有深意瞧着自己,心中猛吃一惊,想起了交浅言深,额头不禁渗出冷汗,干笑数声,向徐文宏拱手道:“徐佥事在察言司任事,施琅家人都已被冯锡范捕去,麻烦多加照顾,施琅感激不尽。”
徐文宏点头道:“施将军放心,徐某必定尽力。”抬头瞧向天空,见太阳西斜已近申时,道:“时辰不早,施将军先行赶往海滩,我处理好现场,等下自会赶过来。”
施琅知道徐文宏说的现场就是芦荻丛中的探事尸首,锦衣卫常年办案,处理现场自是老手。心中微寒不敢多说,连声答应,瞧着徐文宏渐渐没入芦荻深处。转身问了刘白条几句,三人迈步在乡间小路急走。刘白条扛着船桨走在最前头,他是厦门土人熟悉地理,在芦荻丛中左弯右拐,走的尽是些偏僻田埂小道,莫说搜捕官兵,连野兔都不曾碰到一只。
施琅想起诸多疑惑,边走边与刘白条有一句没一句交谈,着意打探天地会情况。刘白条为人粗憨,对闻名遐迩的海霹雳仰慕已久,全无提防之心,有问必答言无不尽。只是他出身低微,在天地会全无职司,对军政大事所知有限,施琅问了半天,才了解天地会由陈永华奉国姓爷之命秘密成立,以流落江湖的郑军旧部为骨干,旨在联络各地义士反清复明复兴华夏,中原各地都在暗地筹备分堂,发展会员,尤以浙江福建广东沿海地区最为兴旺。切口暗号是会中机密,刘白条大字不识,只记得寥寥数条,施琅反复盘问不得要领,有些气闷,只得罢了。
急走近半时辰,中间在道旁凉亭躲了会雷雨,前面又现出大片芦荻丛,秋风吹过白絮飘飞,如盐似雪。刘白条停下脚步,指着芦荻丛小声道:“出去就是海滩,大家小心些。”
三人钻进芦荻丛走出一小段路,前面果然出现高低起伏的连绵海滩,细黑海沙宛若黑绒毛毯铺向海天深处,汹涌浪涛一波接一波冲刷海滩,响起沉闷的拍激声响。海滩地势平坦,一眼可以望出三四里,空荡荡的杳无人迹。刘白条指着海滩道:“这海滩绰号鬼难寻,极为偏僻冷清,平常连鬼影都见不着,官兵再多也搜寻不到这里,施将军只管放心出海。”言下颇有自得之意。
施琅常年行船作战追波逐浪,闻到海风卷过来的咸腥味道顿觉神清气爽。他为人精细,生怕察言司探事暗中设下埋伏,细细扫视一番,见海滩茫茫杳无人迹,微笑点头,刚想抬腿跨出芦荻丛,忽地想起徐文宏怎地还没有赶过来,心念一动,把半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施安跟着刘白条窜出芦荻,回头见施琅没有过来,忙问道:“大公子,怎么了?”
施琅皱眉道:“徐佥事怎么还没过来,我在这里等等他。”
刘白条向芦荻丛张了张,见枝叶飘拂随风而舞,哪里见得着人迹。他不好阻挡,灵机一动,道:“船藏在礁石后面,拖过来也要费些时辰。不如施将军在这里等候,小人先去开船过来。”
施琅心想这倒是两全其美,点了点头,目送刘白条扛着船桨大踏步走向海滩,在黑沙上留下两行粗大脚印。施安猴儿般窜回芦荻丛,几步蹦到施琅身边,嘟嘴道:“徐佥事瞧模样是伶俐人,怎地做事如此磨蹭,到现在还没有赶到。”
施琅喝道:“多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心念微动,莫非徐文宏怕泄露行踪,暗中跟随,等上了船再现身。正自狐疑不定转着念头,忽听施安低叫道:“有人!”
施琅忙问道:“徐佥事来了么。”转身回望不见人影。施安低笑道:“大公子,我说的是海滩上有人。”
施琅黑脸微赤,横了施安一眼,抬头望去,果见不远处的海滩上站着名八九岁男孩,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钻将出来。男孩呆呆立在海边,向东边波涛汹涌处凝目观望,忽地扑通跪倒,连磕了七八个响头,宽大前额沾满泥沙,放声大哭,哭声悲凄哀怨,隐藏着无限悲愤委屈。
施安听得心中不忍,悄声问道:“大公子,这小孩有啥子冤屈,怎么哭得如此伤心。”
施琅凝视半晌,缓缓道:“应是他的家人以前死在海上,尸体归不得故乡,因此到海边遥祭。”大海辽阔险恶,航海途中死了人难以运回安葬,通常都是抛入海水任其飘浮,谓之海葬。施琅常年出海,见惯不怪,只是想起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被迫逃离厦门,不知何日才能重新回归,语气不禁有些凄恻。
话未说完,男孩已经慢慢从海滩爬起,从脚边竹篮捧出一小堆金银纸箔,打火石点燃,不一会就熊熊燃烧起来,缕缕黑烟顺风飘向空中,在丈许高处盘旋不散。男孩眼望黑烟神色虔诚,双手合什嘴唇翕动,显是在默默祝祷。
施安正瞧得入神,海滩边的礁石丛中悄无声息划出艘渔船,慢慢向这边驶了过来。施琅目光锐利,看清划船的正是刘白条。抬头向四周望了望,除男孩外别无人迹,略一踌躇,向施安道:“快些走!”抛下船桨,大踏步向渔船走去。
男孩听到声响,料不到芦荻丛中隐藏有人,转过头向这边张望,目光中满是诧异。施琅见男孩面目清秀,穿着普通,肤色微黑,身材比寻常少年高大,竟似十五六岁一般,料是岛上打鱼人家子弟,也不在意,自顾大踏步向前行走。眼见离渔船越来越近,刘白条的头发胡须都瞧得清清楚楚,施琅松了口气,刚想缓下脚步等待施安,却见刘白条瞠目凝视后方,眸中忽地现出惊诧神色,嘴巴翕张似要呼喝。
施琅心中陡生警兆,高叫“施安快走”,拔步向前飞奔。身边风声迅疾,一条人影闪电般斜斜掠过,箭一般射向渔船。施琅刚想施安哪有如此快捷身手,就见人影已快步奔到海边,略一停步,宛若鹰鹫冲天旋起丈许高,怪笑一声腾地落到渔船中间。
施琅见人影身材高瘦宛若竹杆,自己从未见过,大吃一惊停住脚步,就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道:“施将军干嘛行色如此匆匆,不想会一会老朋友再离开厦门?”
声音低沉,含有无限怨毒。施琅的心登时石头般沉了下去,缓缓转身,见三名精壮汉子站在海滩上,都是穿着寻常渔夫服色,左右包抄暗成包围之势。最前头的是名四旬左右的矮胖汉子,面目可亲,笑嘻嘻宛若和气生财的商贾,瞧向施琅的目光却透出冰冷寒意。施琅向远处张望,不见其他人影,微叹口气,脚下不丁不八站定,淡淡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郑成言老大,怎地不在南安掌管郑氏祠堂,跑到厦门当了捕人的鹰犬?”
施安躲到施琅身后,见壮汉面目狰狞,心里害怕,闭紧嘴巴不敢作声。
听到南安两字郑成言面上陡地浮起青气,一闪即逝,阴森森笑道:“当年拜施将军之赐,郑成言回南安享了几年清福,现在听说施将军想要暗地离开厦门,哪能不专门赶来送上一程。”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难听之极。
郑成言是国姓爷郑成功的族兄,自幼跟随堂伯郑芝龙出海经商卖私货,去过南洋到过东瀛,下了船脱光膀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手底不知处理过多少条人命,算得上郑氏家族的知名豪杰,甚得郑芝龙看重,委派掌管郑氏商务。只是生性贪婪好色,每每隐瞒郑芝龙贪污珍宝,偷偷在日本长崎置下外室,施琅曾与郑成言同船跑东洋航线,瞧在眼里屡劝不听,生怕连累自己便向郑芝龙举报。郑芝龙听说有人胆肥敢从自家碗里向外捞食,大怒之下就想行族规结果了郑成言,经一众郑氏族老苦劝方才重责三十,贬回福建南宅老宅看管郑氏祠堂,已与施琅多年未见,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现身。
想起南安那些没油无盐的苦日子,郑成言怨毒更深,瞧向施琅的目光如欲喷出火来。
刘白条陡见高瘦汉子跳上渔船,虽然粗憨却也晓得必是敌人,怒喝一声举起船桨劈头盖脸打去,高瘦汉子僵立不动,嘴噙冷笑,任凭船桨打在头上,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粗重船桨碎成数段,木屑纷飞,高瘦汉子却是昂然不动,连油皮都没擦破半块。刘白条只是寻常渔夫,哪见过铁布衫横练功夫,一时惊得呆住。正犹豫是否跳船逃走,高瘦汉子伸指向肋下一戳,刘白条登时浑身僵麻难以动弹,被高瘦汉子一把挟住,飞鸟般纵跃下船。
施琅虽与郑成言对答,眼角余光始终留意渔船。见刘白条三两下就被高瘦汉子擒拿,知道今日必定无幸,伸手从粗布灰衫掏出护身短刀,厉喝道:“郑老大,莫要风言风语耍笑施琅,想要脑袋尽管过来拿去!”
郑成言故作惊讶,呵呵笑道:“施琅老弟,咱俩曾在同一船上刨食,又蒙恩惠得以回南安享清福,哪能如此不讲交情动刀动枪。”转头问身后一名汉子道:“小刘,咱们察言司昨晚忙碌到现在,干了哪些苦差使?”
小刘是名三十来岁的壮汉,膀大腰圆肌肉虬结,自是察言司网罗的侦缉探事,闻言踏前两步,大声道:“察言司奉国姓爷令缉查施琅谋反案,现已捕得文武将吏十三名,全都抄家搜检,严加审讯。”瞧了瞧郑成言得意面色,续道:“右镇参军施显供认奉逆贼施琅之命暗中串连将吏,意图奉郑彩为主举兵作乱杀害国姓爷投靠鞑子,现已……”
施显是施琅胞弟,从小喜欢舞刀弄剑,与施琅一起投奔国姓爷,任职右镇参军,屡立战功颇受重用,想不到已落入郑成言掌握。施琅见全家老少尽遭监禁只剩自己孤身逃脱,不由目眦尽裂,没等说完怒吼一声飞身扑上,短刀笔直向小刘戳去。小刘料不到施琅动手如此快捷,慌乱之下想要拔刀抵挡,哪里来得及,急忙斜身躲闪,被短刀用力戳中左肩窝,疼得凄声惨叫,踉跄倒摔出去,黑沙上洒了无数血滴。另一名壮汉见状大惊,忙拔出腰刀挡在郑成言面前。
这时嘿嘿一阵鹰啼冷笑,高瘦汉子足不点地快步走了过来,扬手一扔,砰砰两声,施安和刘白条木桩般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原来高瘦汉子过来时顺手点了施安穴道,擒拿过来。
郑成言见施琅骁勇不减当年,本有些胆寒,待高瘦汉子护在身前,登时又得意起来。他衔恨多年,施琅越是痛苦越觉快意,对笼中之鸟不急着动手,瞟了眼高瘦汉子,捻须赞道:“陈都事办事还算得力。施将军,陈都事原在东厂办事,江湖送号铁面僵尸,最是冷酷无情,崇祯十五年奉厂督密令惩戒苗逆乱党,在湘西一天连屠苗人八寨,用酷刑虐杀上百名叛匪,全都抽筋剥皮剜心断骨,不知施将军可曾听说。”向高瘦汉子道:“陈都事,你跟他说说,东厂都有哪些刑罚,能让人飘飘欲仙似生还死?”
铁面僵尸陈明面目焦黑,如同枯竹杆戳在黑沙上,比施琅高出两个头,冷冰冰道:“东厂酷刑不计其数,最出名的有十八套,号称十八地狱,红绣鞋弹琵琶铁板刷都鼎鼎有名,郑主事既然有意,等会可以请施将军逐套享受,保证无愿不遂,无话不说。”声音如同破锣敲击,嘶哑难听之极。
郑成言斜眼瞧向施琅,见他肌肉抖颤呼吸粗重,显是被东厂酷刑击中了要害,心中极是快意,狞笑道:“说的好,等会要请施老弟好好享受一番。可惜徐佥事不在,锦衣卫刑罚花样更是千奇百怪,施将军享受起来也能更加惬意。”
“承大人谬赞。”芦荻丛中忽有人朗声道:“文宏必定遵谕精心打造刑具,请施将军细细品尝天堂地狱欲死欲仙滋味。”
随着话音,徐文宏手按绣春刀,从芦荻丛中缓步走出,挡在施琅身后。郑成言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就到,心中起疑,斜视道:“徐佥事,你来得好巧。”
徐文宏微笑道:“禀大人,今日是亡妻祭日,文宏本想带犬子来海边祭奠,刚巧在施庄附近发现逆贼施琅踪迹,因此跟踪而来。想不到大人抢先一步,先行截住。”
郑成言想起徐文宏确实跟自己提过逃亡途中妻子刘雅萍惨遭满清鞑子杀害,昨日特地请假祭奠,疑心稍去,刚想开口说话。早就躲起来的男孩忽从礁石后跳出,嘴里大叫“爹爹”,快步向这边奔跑过来。
徐文宏回头瞧了瞧,眸中现出惊奇,向郑成言道:“大人,那就是犬子国难。”怕施琅暴起伤害男孩,绕了个圈,快步迎将过去。
见此情景郑成言疑心尽消,得意洋洋瞧着施琅,阴笑道:“施老弟,徐佥事出身锦衣卫北镇抚司,绰号花锦豹,专管诏狱司刑,手底功夫很有一套,铁打的汉子也承受不起徐佥事‘关照’,等会我让徐佥事下番力气,好生服侍施将军。”说着纵声狂笑,把小刘的痛苦呻吟都掩了下去。
见徐文宏现身,施琅心里陡生一丝希望,暗暗估量了下形势,蓦地放声虎吼,短刀卷起雪亮白光,旋风般纵身飞扑向郑成言。郑成言用言语刺激施琅,早防备他情急动手,笑嘻嘻后退数步。铁面僵尸陈明兀立不动,左手微扬手心现出光亮,叮当轻响火星迸溅,施琅一个踉跄跌出三步,陈明神定气闲稳稳站定,双手各持精铁筑就的判官笔,笔尖斜斜指向施琅。
郑成言原本有三分忐忑,见施琅居然连陈明都对付不了,以三敌一有赢无输,心中大定,高叫道:“陈都事,缉捕逆贼施琅是察言司的开门案子,务必办得风风光光,莫要堕了察言司的威风。”
陈明轻哼一声,也不知道是否答应,舞动判官笔又与施琅战成一团。他绰号铁面僵尸,铁布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昔日在东厂也是数得上名号的高手,曾以判官笔力败八名番子被选为档头,武功比施琅高出何止一筹。只是施琅征战沙场多年,刀法凌厉气势雄浑,招招都是两败俱伤不顾生死,陈明好几次得着机会,却被施琅以命换命挡了下来,只得沉气凝神,穿花蝴蝶围住游斗,设法先耗尽施琅力气。